家庭主婦增多 實質是女性生存環(huán)境惡化的結果

中國的大城市也許正在經(jīng)歷著近幾十年以來全職主婦最多的時刻。前段時間，我跟在海淀區(qū)某著名高中當班主任的師兄聊天。師兄告訴我，在他班上學生的家長當中，全職主婦的比例起碼占到了一半。中國曾經(jīng)有過“婦女能頂半邊天”的時代，那是婦女在各行各業(yè)大顯身手的時代。

1959年的電影《五朵金花》中，五位作為女性代表的“金花”分別是副社長、積肥模范、畜牧能手、煉鋼工人和拖拉機手。而如今，這“半邊天”里有一半退隱到了家庭之中。在歷年的全球性別差距報告中，在經(jīng)濟參與和機會、教育、政治賦權、健康與生存四個方面中，中國一直在經(jīng)濟和健康領域的排名較為靠前，這就意味著中國女性的職業(yè)化程度相對較高。但現(xiàn)在，“全職主婦”這個詞重新回到了人們的視線之中。

為什么突然涌現(xiàn)了如此之多的“全職主婦”？表面上看，前幾年北上廣等地金融和互聯(lián)網(wǎng)行業(yè)的爆炸式增長催生了一批“新中產(chǎn)”，使一部分家庭擁有了讓妻子不出去工作的資本。但更為深層的原因，則是越來越高昂的育兒成本和逐漸惡化的女性職場環(huán)境相互作用的結果。大城市高強度的工作、無法規(guī)范化的產(chǎn)假制度，使不少女性面臨著懷孕即辭職的困境。

近年來良好親子關系、健康原生家庭等觀念大行其道，這意味著在孩子誕生的頭幾年，母親幾乎“需要”被捆綁在孩子身邊。而大城市的保姆費用逐步高漲，當職場女性的每月工資甚至無法支付保姆費用時，其中不少人會選擇辭職回家，當起“全職主婦”。當代中國“全職主婦”的增長，看似是中國經(jīng)濟的增長使一部分家庭的生活水平趕上了歐美和日本的“中產(chǎn)”家庭，但實際上是女性生存環(huán)境整體惡化的結果。

《五朵金花》中的女性形象

在中國近代以來的婦女解放史上，女性擺脫家庭的束縛，參與到社會活動中來，這構成了女性地位提升的重要環(huán)節(jié)。趙樹理40年代的兩篇小說反映了這一過程。在1943年完成的《孟祥英翻身》中，孟祥英因為當上婦救會主任、帶領大家生產(chǎn)度荒，從而擺脫了任由婆婆打罵的糟糕處境。通過展現(xiàn)出在公共領域的生產(chǎn)能力，女性展現(xiàn)出不輸于男性的經(jīng)濟作用，從而突破了原有家庭格局中的弱勢地位。

而趙樹理1949年完成的《傳家寶》則展現(xiàn)出這一過程的另一面向，那就是：新式職業(yè)女性的地位上升帶來了傳統(tǒng)家庭婦女的地位下降。在《傳家寶》中，婆婆李成娘認為女人應該在家操持內(nèi)務、補衣織布，想把三件“傳家寶”（紡車、針線筐和裝著零碎布頭的黑箱子）往后傳下去。但在作為婦女干部和勞動英雄的媳婦金桂眼里，婆婆的“傳家寶”只是一些“破破爛爛”，只能被放在床下。李成娘所代表的傳統(tǒng)家務勞動和“傳家寶”在金桂所代表的公共事務面前顯得瑣碎、陳舊、毫無價值。1940年代李成娘和金桂的分歧，早已隱含著今日家庭主婦和職業(yè)女性之間的諸種爭論。

獨立之外 “科學”理念加強了女性與家庭的捆綁

如今，家庭主婦確實在成為一個更加危險的行當。人們在討論家庭主婦所面對的風險時，往往會談及缺乏財政大權所帶來的經(jīng)濟依附地位，或者是丈夫出軌的可能所帶來的婚姻生活不穩(wěn)定性。因此，一方面，一批面向都市女性的情感寫手，一直生產(chǎn)著如何在婚姻中最大程度保護利益的女性生活哲學：如何掌握丈夫的錢包、如何縛住丈夫的歡心、如何以偵探式的敏銳洞察丈夫出軌的蛛絲馬跡……

當然，這樣的斤斤計較被譏諷為“女利主義”，也因其婚姻觀念中愛情的缺乏而引發(fā)普遍的反感。而另一方面，一些致力于保護弱勢女性權益的社會工作者也在推動“家務勞動計報酬”，希望為家庭主婦在法律上爭取更多的權益保障。但在這里，更根本的問題在于，當代社會中的家庭主婦早已失去了價值理念上的保護。

經(jīng)過20世紀革命的當代社會要求當代新女性要經(jīng)濟自立、情感獨立，家庭主婦被先在地認為是社會角色缺失、處于“寄生”和“依附”的地位。大多數(shù)當代女性期待自己能擁有家庭之外的獨立事業(yè)。

在古代的傳統(tǒng)家庭中，一位妻子只要操持好家內(nèi)事務，就可被視為完滿地實現(xiàn)了她的社會角色，也能得到一定的生活保障。然而，今天的女性不僅依舊無法擺脫傳統(tǒng)角色的束縛，還必須面對經(jīng)過20世紀革命的當代社會對于女性的新要求：經(jīng)濟自立、情感獨立。不同于古代的家庭主婦，今天的家庭主婦早已被先在地認為是社會角色缺失、處于“寄生”和“依附”的地位。當代的家庭主婦可以通過各種方式（法律的方式或者情感寫手的生活哲學）掌握家庭財政大權，卻無法證明自己的生活價值。

頗有意思的是近年來興起的一種似乎在贊美家務勞動的聲音。一個最典型的例子，是近年來收納、整理等技巧和理念的風行，這與日本的主婦文化密切相關。因為“最會做家務”而獲得《時代周刊》“2015年世界最有影響力100人”的日本女孩近藤麻理惠和她的作品《怦然心動的人生整理魔法》，前段時間也被各種微信公眾號炒得火熱。這種對家務勞動的精雕細作，似乎為家庭主婦們證明了，作為一種“工作”的“主婦”具有不亞于職場女性的從業(yè)難度和價值產(chǎn)出。不過，這種精細化的家務勞動的基礎，其實是某種相應的消費產(chǎn)業(yè)。只需看看淘寶上的“廚房神器”、“收納神器”有多五花八門，就可以明白一條龐大的日用品產(chǎn)業(yè)鏈是如何“制造”出了越來越精細的家庭生活需求。而購買這些產(chǎn)品的家庭主婦則越來越呈現(xiàn)出“不掙錢卻花得多”的形象。

另一類例子，則是被廣泛接受的一套復雜的“科學育兒”理念，其中尤其強調家長參與孩子成長過程的重要性。在中國傳統(tǒng)的“男主外、女主內(nèi)”的模式下，這一責任自然落到了母親的身上。如果說以往的家長大可把孩子扔給學校和老師，那么，在現(xiàn)在，這種放養(yǎng)模式就被認為是不負責任的表現(xiàn)。以培養(yǎng)“親子關系”的“科學”理念為名，母親們需要重新承擔曾經(jīng)被托兒所和學校分擔的內(nèi)容。越來越多的學校要求家長協(xié)助孩子完成作業(yè)，陪伴孩子參加各種課外學習或者親子活動，相信我們對當代母親們的相關抱怨絕不陌生。

當代的母親越來越被牢牢綁縛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之中，主婦們也因而漸漸失去自由的空間，而她們本可以用這些時間提升自我，突破家庭的限制，在更廣闊的空間中取得成就。獲得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加拿大女作家艾麗絲·門羅，就是一名需要養(yǎng)育四個孩子的家庭主婦，她卻同時堅持了自己的寫作事業(yè)。而在中國當今如此精細的育兒模式之下，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處境日艱 “顧家”需要與“獨立”獲得同等尊重

相比之下，即使中國依然充滿著各種對于女性的刻板印象和所謂的“直男癌”言論，比起家庭主婦，職業(yè)女性依然是在經(jīng)濟地位和社會認可上都“更有保障”的選擇。社會職業(yè)不僅為女性帶來了經(jīng)濟收入，一種獨立自強地活動于公共空間的女性形象更在日漸成為某種性魅力的來源。

比如，在前不久的一檔聊天節(jié)目中，徐靜蕾和蔣方舟的對談引發(fā)不少討論。42歲、未婚、凍卵、串珠子的徐靜蕾正在因其特立獨行的灑脫姿態(tài)成為當代女性偶像，而28歲的蔣方舟卻因其對于擇偶問題的患得患失遭到不少人批評。在這種標準之下，那些只參與傳統(tǒng)家務勞動的主婦們則顯得缺乏“獨立”的魅力。

現(xiàn)在，那些成功商人的年輕伴侶，比如“奶茶妹妹”章澤天和田樸珺，往往極力展現(xiàn)自己在投資、慈善等方面的能力，盡管她們在這些事務上其實極大地倚仗男性的幫助。不像那些嫁入豪門便可安心享受的前輩，如今她們必須證明自己的職業(yè)能力，才能獲得大眾的認可。

徐靜蕾在談話節(jié)目中的言論被廣為追捧，不少媒體以“看到28歲的蔣方舟，才驚覺徐靜蕾的40歲有多美”為標題來贊嘆女性的“獨立之美”。但這種“獨立之美”本身正在被收編為一種新型的男性審美觀念，并令許多“家庭主婦”背負壓力。